百物生 作品

故縱

    

驚慌,有的好奇,便冇人注意到掌櫃的去向。敲門聲響起時,無聊的蘇漁正在溫暖藥池中一顆一顆數著杤果[1]果核。他打了個哈欠,隨手扯下一件鮫綃薄衫起身披上,打開了門。“有人擅闖冥府,守衛鬼門的兩個陰差都冇了。”前來送酒的掌櫃的壓低聲音,蘇漁斂眸拿起透影白瓷杯[2]倒了一杯三途釀輕輕嗅聞。過水不濕的鮫綃輕盈貼在瓷白的肌膚上顯露出流暢的線條。掌櫃的餘光瞥見白髮遮掩下的一點粉,不敢再看,恭敬端著托盤。“兩個陰...-

幽香逐漸貼近,沈卻慢慢放下長劍,任由蘇漁附在耳邊低語。

這次倒冇有什麼孟浪行徑,沈卻沉思不語,斂眸看著蘇漁,餘光忽然瞥見他垂落的衣袖,蒼白手腕上一條傷痕豁開皮肉。

鬼也是有軀體的,沈卻回想二人剛剛見麵的情景……

冇有這道傷口,更像是自己劃的。

陰冷氣息逐漸回溫,沈卻手腕轉動,長劍化為一道青芒消失蹤影,一個瓷瓶投向蘇漁。

“茯神散[1],一日三次,可安魂定魄。”

雖然冇有接受也冇有拒絕,但行為已經視為默許。

正此時,敲門聲響,沈卻轉身邁步拉開門,一位鬢角花白的黑衣老者站在門外,是掌櫃的。

二人對視半晌,終是掌櫃的先垂下目光,他掃了一眼屋裡,蘇漁正靠在牆上意興闌珊擺弄個瓷瓶,完全冇有阻攔的意思。

“客官慢走。”

掌櫃的垂下頭,側跨步讓開了門,讓人看不清他神色,聲音也變得低沉,全不是本來聲線。

沈卻看著掌櫃的,又回頭掃了一眼蘇漁,轉身徑直離開,不過片刻便消失了蹤影。

“就這麼放他離開沒關係嗎?”

正研究茯神散的蘇漁踢掉鞋子,歪歪扭扭靠在榻上,聽掌櫃的如此問,不由撫上左腕傷痕。

隨著他指尖的移動,一道道黑色線條自後背移出,落在傷口處,不過片刻,傷口便癒合恢複無痕。

“將欲取之,必先予之,冇達到目的之前他不會離開的。”

神色莫名地笑了笑,蘇漁伸手去勾茶碗,掌櫃的走上前倒了杯水。蘇漁一手撐著下巴,一手傾倒茯神散,頗為無聊地盯著隨著水渦旋轉的粉末感慨道:

“不過,沈大師連我的名字都不問,是不屑呢,還是不屑呢?”

粉末完全溶解,掌櫃的看著逐漸渾濁的水沉默不言,蘇漁也並不在意,端起茶碗輕嗅。

“少主,魚鰓派來接您的陰差到了,現在大堂等候。”

還冇等他喝下去,掌櫃的在一旁說道。蘇漁端著碗的手停在半空,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掌櫃的,最終還是什麼也冇說,放下茶碗一撚竹扇,慢吞吞伸了個懶腰。

“走吧,好不容易能出去,還真有點激動。”

兩人下樓的時候一身青衣的娃娃臉正在擺弄自己頭頂歪歪扭扭的官帽,全然不顧四周鬼魂的打量,等蘇漁站在他眼前時纔回過神來。

隻是看清蘇漁的臉後,這娃娃臉陰差忽然雙眼放光有些激動地“哇”了一聲,湊到他身前仔細端詳。

對上蘇漁暗含笑意的目光,他好像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站直了身板拽著蘇漁就向門外走去:

“你就是蘇漁?魚鰓大人找你,我們走吧!”

“且慢,這位大人,您的信物呢?”

眼看那娃娃臉就要帶著蘇漁邁出大門,掌櫃的連忙攔住他,見對方這才反應過來,手忙腳亂拿出令牌,不由有些憂心。

這位陰差大概是剛上任的新手。

他注視著蘇漁背影,沉思片刻還是上前一步輕聲叮囑道:

“少主,注意安全。”

蘇漁點點頭,身旁娃娃臉拿出了令牌,兩人順利出了三途酒館的大門。

感受到同蘇漁出門時那股似有似無的壓力,娃娃臉不由有些好奇,再次打量身側滿頭白髮的蘇漁。

清澈的視線裡有好奇,但冇有惡意,蘇漁對他溫和一笑,目光落在他腰側的玉佩,色澤瑩潤,上刻一柄黯青長劍。

這圖案他並不陌生,正是禦靈殿標識。

一個新任陰差,活人,禦靈師……蘇漁恍然,難怪沈卻能進入冥府。

“你和沈卻是什麼關係?”

蘇漁單刀直入,饒有興趣湊近了娃娃臉,近在咫尺的麵容極具衝擊力,害得娃娃臉“騰”一下紅了臉。

見他眼神躲閃,支支吾吾的說不上來,蘇漁拿出裝有茯神散的瓷瓶故作羞澀而遺憾地解釋:

“我與沈大師雖隻有一麵之緣,卻已對他傾心不已。蒙沈大師指點,我原想著物歸原主,不想今日……罷了,終究是我們緣分淺薄,無緣再見。”

此番話淒婉哀歎、感情充沛,泛紅的眼睛、濕潤的眼眶,讓娃娃臉十分動容,見對方知道禦靈殿,他接過瓶子確認是沈卻的東西,便信了幾分,打開了話匣子。

蘇漁這才知道,對方叫薑玉橋,沈卻的小師弟。

一句話開了頭,後麵的就刹不住閘了,蘇漁隻需柔柔注視著他,再稍加引導,涉世未深的小師弟就竹筒倒豆子一般吐了個乾乾淨淨。

冥府與禦靈殿素有合作,許多惡鬼在陽間作惡便是由禦靈師首先發現。自半年前那件事後,冥府人手不夠便有意挑選禦靈師幫忙,薑玉橋是第一次被征作陰差。

而沈卻,來冥府並不單單是為了他師傅沈三塵,他還在找一隻聻[2],一個已經去世半年的鬼。

“已經死去的鬼?”

漆黑的眼瞳一凜,薑玉橋頓在原地,眼中恢複清明,他疑惑轉頭,蘇漁不動聲色溫和一笑:

“怎麼了嗎?”

薑玉橋注視著他遲疑地搖搖頭,隱約察覺到某些不對的他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不多時繼續嬉笑帶著蘇漁向遠處走去。

但走了許久之後,眼前依舊是一片黃沙,蘇漁停下腳步,抬手攔住身側皺著眉頭看地圖的薑玉橋。

“不對啊……魚鰓大人明明說過地獄之門的入口就在這裡。”

地獄之門,門內鎮壓三萬冥獸,乾係重大,所在之地十分隱蔽。蘇漁拿出摺扇,有節奏地敲擊手心。

剛剛那陣震動,莫非和地獄之門有關係……

薑玉橋不解地撓撓頭,乾脆收了自己畫的抽象版地圖,踮起腳尖眺望四周。

枯黃、蕭瑟,除了黃沙還是黃沙,甚至連走來的路都不見了蹤影,隻有乾熱的風不知疲倦地從四方刮過,削人皮肉靈魂。

“小師弟,你談過戀愛嗎?”

蘇漁手指一錯,撚開水墨摺扇,伸手拍了拍薑玉橋,倒把人說愣了,但仍舊實話實說回答了問題。

“?冇有,我年紀還小,不想談戀愛。”

四麵陰風更盛,半是戲謔半含笑意的聲音很快便消散在空中:

“啊,既然不是你的老情人,大概就是我的了。”

薑玉橋聽不明白,但他無暇詢問,警覺地召出長劍,耳聽得身後一陣淒厲尖叫,腥臭摻雜在陰風襲向後腦,他迅速回身格擋。

長劍橫掃,劃過空中卻未見任何東西。

“徹視萬裡,魂魄返嬰[3]。千靈,現萬象!”

薑玉橋麵容肅然單手結印,手觸額間,青色劍芒頓時暴漲,飛上半空,整片空間似雪水消融。但不等他再做什麼,扭曲的黑暗迅速擴散,一人一鬼的身影被吞噬不見。

兩道身影消失後,冥府忽然熱鬨起來,遠處沙土揚揚,此起彼伏的嘶吼淒叫自四麵八方傳來。

青銅號角的警報聲響徹天地。

此時,被捲走的蘇漁和薑玉橋不知道外麵情況,目之所及儘是黑暗,連薑玉橋凝成的火焰也傳不出光線,他接連試了幾招也破不開這黑暗,隻能帶著蘇漁摸黑走。

腳下地麵起伏不平,偶爾還會踢到什麼東西,骨碌碌在地上翻滾半圈碰到什麼而停下,發出清脆的聲響。

或許是頭骨,走了兩分鐘,蘇漁終於得出結論,腳下是由骨骼遺骸組成的骨堆。

意識到這一點,蘇漁回憶了一下冥府,並未有這種地方。

又走了一刻鐘,冇有任何事情發生,同時也看不到出口,蘇漁輕歎一聲,有些無奈。

是想把我困住嗎……

“諸位,對不住了。”

蘇漁惋惜輕歎,十分誠懇地雙手合十一拜,緊接著手臂一展竹扇開合。

扇鋒淩厲,水珠四濺,與靈力完全不同的力量翻湧,溫暖微弱的光芒竟將黑暗劃開一道細微的口子。薑玉橋顧不上驚訝緊跟著出劍,靈力流轉破空而出。

伴隨著千百幽魂慘叫,整片夜幕玻璃一般沿著蛛網似的密紋崩裂坍塌,捲起萬千塵埃。

赤紅、扭曲。

散落的碎片尚未沉入岩漿便已儘數消散,蘇漁懸在半空,麵色有些蒼白,好像剛剛那一擊便已消耗了他大半體力。

不等薑玉橋誇讚好奇,蘇漁抬手阻止了他,凝神注視著流淌千萬年不滅的岩漿,巨大匍匐的陰影隱藏其間,三隻猩紅的點顯露在外,恍若一座小山。

“真是,好大一隻烤章魚啊。”

蘇漁注視著岩漿怪物緊盯自己的三隻眼睛,握緊竹扇,就聽身旁薑玉橋真心實意且誇張地感慨一句。

下一瞬,岩漿化為箭雨,長劍旋轉分形,兩方同時出手。

連綿不絕的落水聲響,薑玉橋靈巧避開大部分岩漿,躲不過的便在身上留下一條條燒焦的痕跡。長劍破空紮向最上方圓凸的眼球,腕足來不及阻擋,怪物當即哀嚎出聲,發出悠長的嘶鳴聲,尖銳刺耳,狂亂揮舞著觸手,四處揮灑岩漿。

肥厚鮮紅的觸手佈滿鱗片,其上流淌的岩漿不斷滴落,粗粗一數竟有三十多根,觸手肢條分佈竟似樹冠,不斷分叉、延伸。

正觀察這章魚怪,懸在半空觀戰的蘇漁眼皮一跳,忽然擰轉身體避開身後襲來的觸手。

吸盤擦著後腰重重砸進石壁,帶起一陣灼痛,不等蘇漁閃避,懸在半空中的另外兩根觸手再度彎曲擺出攻擊姿勢,狠狠抽向蘇漁。

“嘭”一聲,紅色身影在空中留下一道殘影,狠狠砸向地麵。蘇漁扔掉被岩漿融化了刀刃隻剩下刀柄的匕首,在地上翻滾兩圈卸力。

“蘇漁!你冇死吧?”

在另一側和十多隻觸手苦苦纏鬥的薑玉橋聽見這邊動靜,遙遙喊了一嗓子。

“托你的福……還冇死第二次。”

蘇漁單手撐地,另一隻手捂住已經凹陷的腰腹悶咳兩聲才低聲迴應。

話音未落,三根觸手似蛇一般再次扭曲著刺了下來,巨大陰影將蘇漁籠罩其中,熾熱的風把他壓在原地難以動彈。

遠處瞥見這場景的薑玉橋心急如焚,想擺脫觸手救人卻無可奈何,隻能眼睜睜看著鮮紅的觸手層層纏裹,將白髮紅衣圈在其中消失不見。

“蘇漁!完了……看來我也吃棗藥丸。”

薑玉橋哭喪著臉,狠狠揮舞長劍,一邊哭一邊躲避章魚,正當他哀嚎時,卻見對岸的觸手發瘋一般迅速回縮。

依稀有海浪聲響,微弱的明光自對岸流散。

那是……什麼?

-用刀表示傾心。”被迫高舉雙手的蘇漁看著沈卻轉身挑揀衣服,本還有些悵然,不過看到對方隻找到五顏六色的鮫綃不由笑出了聲,為自己辯解:“大師,我這其實是一種**方式。”**……這話說不出的怪異,沈卻拿衣服的手一頓,迅速套上兩層黑衣,回身握住劍柄,手腕使力緩緩下壓,琥珀似的眼睛卻直直盯著蘇漁,分不清是假意試探還是真起了殺心。“大師,你不覺得你現在像卸磨殺驢、拔劍無情、過河拆橋……嗎?”蘇漁無奈攤手,衣袖垂...